小时候,你可曾披了家里的花被单,在胸口打个结,幻想自己是那唐宋人家的千金小姐?或是仗剑济江湖的盖世大侠?
我啊,就曾那样裹着花被单,衣袂飘飘,飘进了一场醒不来的美梦里。
乘舟影,临波光,我悠悠荡进了水墨江南。那是与塞北截然不同的山光水色。小舟曳过水面,揉皱一溪碧帛。灰墙黛瓦旧街坊,在烟雨中缓软铺陈开来,摇橹人悠长的呼喊凝止了湿润的时光。行过这样温柔的地方,惟有轻解心事缓缓愁,连脚步都跟着柔情起来。这如同丹青点染的水乡,莫不是从诗里渡来?
舟儿荡着荡着,就将我荡醒了。幽幽回神,烟雨似还笼在眉上,眨眼几次,仍是回味,不由拉扯着还裹在周身的花被单,思绪早循那行舟亲吻水藻去了。这如画般美妙的唤作什么名字?不得知。窃以为便是美梦一场罢了,能到哪里去找呢。
却找到了对那被单伪装的翩翩衣袂有莫名执念的原因。
小时候总看见,街上的维族人哈族人身披或炫彩或素雅的裙褂,电视里蒙古族人身着华美的蒙古袍,苗家的姑娘头缀亮银身绣彩,傣族女孩轻裹丝缎戴银环……皆是风情十足的打扮。而汉族人,似乎总是西装T裇牛仔裤,却没有人提出一句质疑,难道我们就没有属于自己的民族服装吗?
我问母亲,她茫然地摇摇头。
年少的心里疑窦困扰,我隐隐觉得,有什么在历史的长河中殷殷呼唤我,去将它找寻,将它唤回。
直到我第一次看见“汉服”这个词。
那一刻,像甘甜的泉水一下子涨满了枯涸已久的井口,酸涩的喜悦炸裂开来,淌遍四肢百骸。几欲泪流满面。
有的,果然是有的!
我们汉民族的祖先,本为后代留下了极其丰富的衣冠文化,广袖飘飘,衣袂飞扬,是一场在几百年前断代的故梦。剃发易服衣冠葬,文化的纽带断在了那场民族之殇。
儿时那被单下翩然的梦,原是我汉家衣裳埋在祖辈血液里的深情啊!
幡然醒悟,自此便是追寻。
我知道了深衣的庄雅,知道了襦裙的飘逸,知道了有一群和我一样在追寻的人,他们叫做“同袍”,“岂曰无衣,与子同袍”……
阴差阳错,又是此生注定的,我辞别塞北,穿山越水,一路向南。
追寻的星火已渐有燎原之势。我看见衣冠文化的手臂在艰难却蓬勃地生长,与那数百年前日月昭昭的年代遥遥相握。
听闻在江南古镇西塘,将有一场汉家衣冠的盛会。
于是我郑重地挑选了生命里的第一件汉服,与一行人相约赴会。当我终于穿上这身汉家衣裳,禁不住要热泪盈眶了。它载了一场梦,一场太沉重的梦。它曾失落在多年以前的黑夜,教苍天不语,日月亦无光。而今终于重现,散发出蒙尘已久的光芒。楚楚鲜衣吟诵着我们的血脉发于炎黄,祖先的血液在心中汩汩流淌。
着衣驱车赴西塘。
是怎样一个醒着的盛大梦境将我击中呵!分明是初踏这方土地,却有个声音在心中勃勃地鼓动,无声地呼喊着——
久违了,西塘!
提裙教绣鞋踏上青石板路,苔痕侵阶绿,引我纵深去。在一家悬了灯笼门庭清幽的客栈卸下行装,一行人去赴这古镇文化盛会的邀约。
穿过曲折回廊,我看见如许至景在我面前铺开来。
先见街市,因是清晨,人流尚且稀落,各式摊位水边陈列,多是古香古色的招牌,移步走过,恍惚觉得自己是那携了银钱的古时女子,要往那琳琅满目的首饰店中挑选一支发簪。转至通往主会场的拱桥,裙摆在鞋面扫漾,登至高处,将古镇风貌览入眼底。欸,这不正是我儿时梦中那深深迷醉却未知名讳的温柔水乡!天晕染了朦胧的烟灰色,鸦青墙瓦叠作院落鳞鳞,谁泼墨渲开了廊檐画角,教那临水扶拨的弱柳亦轻曳出万般风雅情致。秀水依依,托几只瘦舫剪影悠悠荡荡。真真是诗里渡来的山光水色,却分明与那故梦交叠,似前世今生心魄始终于此地缱绻不散。风拂过,衣带翻飞绕上手腕,心中丝丝缕缕全是酸涩的欣喜,要涨进桥下的河水中去了。
蜿蜒错落,终行至主会场。古雅琴声漫进耳膜,让我心神大振的场面忽现于眼前。成百上千同袍身着汉服,谈笑施礼,温文儒雅;表演方队或披甲御骏骥,或顶缨舞幡旗,好不威风凛凛。这是怎样的盛会啊!我的眼眶湿热起来,百感交集,言语难摹,只能投身于其中去,拥抱这汉仪昭彰的盛景。岂曰无衣,与子同袍;岂曰无衣,华夏有衣!
街市渐渐热闹起来了。衣裙曳曳,袍服飒飒,我恍若听见汉家鼎兴的跫音穿越千年,又重现于这山水之间。心潮起伏的感怀间,天色已逐渐染透了深靛,是西塘之夜了。一行人于街市人流中悠游穿梭,左手方持了匠人妙手点的糖画,右手又将烁烁荷灯放入河面,与那纸笼绰绰光影晕成一片,化进夜色中去。
这是梦里江南,这是梦里衣冠。
却不是梦啊。
我身上是汉家久违的衣裳,眼中是水乡古镇的小桥流水,这一切曾在梦中无数次反复的热爱,我真的有幸与之相惜了。
何其幸运,何其珍贵。
我寻到了那场故梦,那江南烟雨一镇,名唤西塘。